沪漂八年,我被工作杀死了|三明治
作者|S
编辑|珍妮
01
“我无法判断这个房间能不能有阳光照进来,要不明天中午左右我再来看看吧。”
“姐,这是朝南的,前面也没遮挡,肯定采光好啊。”
“采光我知道没问题,但有采光不等于有阳光。”
我坐在城郊安置小区的一个房间的床上,看着眼前面积不算小,但可能因为楼上挑出的阳台板的缘故,总感觉光线被遮挡了。中介小哥在一旁低头刷着手机,不知道是在帮我搜索其它房源,还是在同事群里吐槽我预算低又要求多。
此时是下午五点多,虽然进入了夏天,白昼延长,但太阳跑去了西边,这间朝南的房间没有阳光进来,有些阴沉。我站在窗边,透过封得严严实实的护窗缝隙,看着一层的小院。院子左侧凌乱堆满了杂物,右侧挨着挤着堆了不少盆栽,原本不小的院子于是只剩下小小一片空地。一只正在褪去绒毛、长出硬羽的小鸭子摇摇摆摆贴着盆栽走来走去,旁边停放着一个宠物航空箱。
难道转运鸭子也要用航空箱?我的思绪飘到了奇怪的地方。如果租这里,倒是可以让我的小狗跟小鸭子玩,不知道狗和鸭谁会比较害怕。
我突然转身,下定决心地对等着我出声的中介小哥说,行,那走吧,明天再来看看。
走出小院回头,就看到悬挂在远处高楼顶上金光灿灿的太阳,毫不吝啬地照耀着另一半的天空,灼热的光甚至像要把云朵烧起来。这几年来每当我看着窗外,时常跳入脑子的念头又一次冒出来:原来太阳还在啊,只是照不到我。
02
上个月房东突然通知家里老人要搬回市区住,给我留出一个月找房子。第二天被告知,做了半年兼职的朋友的店也打算关一段时间,重启尚不确定。两个消息接踵而来,我倒是没有“被生活创飞”之类的念头,除了刚住了六个月又要搬家颇嫌麻烦、少了一笔本可刚好覆盖我房租和生活的不小收入,更多的却是松了口气,这次终于不用我主动做选择,终于可以专心只做一件事了。
现在住的房子位于市中心的一条小弄堂深处,去年年底租约到期前两天才找好。找房时,吸取上一套朝北房间的教训,我再三强调一定得朝南,来到这间屋子,拿出手机指南针检查了的确朝南,没做多想立马签下。住进来后才发现,虽然朝南了,采光是充分的,但由于楼层低,和隔壁小区的楼距近,所以这个房间一点阳光都照不进来。搬进来的时候是冬天,窗外的树还是枯枝,没有绿色,也没有阳光。
我逐渐养成一个习惯——站在窗边,凑近玻璃,看向远处东南方向的高楼,看着阳光照到大楼外墙上切出一条笔直鲜明的明暗分界线,线的一侧,一大片低矮房屋,包括我,都笼罩在巨大的阴暗里。线的另一侧,在最高的地方,光包裹住大楼顶端的三个面,仿佛一个耀眼的金字塔,是一个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世界。
03
第二天上午,中介小哥就积极地给我发来消息,姐,您今天什么时候过来?随时联系我。我又一次去了昨天的安置小区,同一套房子。想象中这样的夏日上午,走进房间应该是阳光满窗,然而眼前却仍然与昨天下午并无二致,从外面走进屋,视野中突然暗下来。站在窗边看楼下,昨天的小鸭子不见了,院子也似乎比前一天齐整空旷了些。只是因为多了一只鸭子?
我突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搜索:夏天朝南窗户能射进阳光吗?果然,因为太阳高度角的原因,夏日白天照进房间的阳光是不多的,阳光最充分的应是太阳高度、时长都相对均衡的春秋两季。房间没有阳光的问题解决了,然而对于这个房子,我仍有些摇摆。
这一次为了租房,我第一次跑去了在上海近八年、算上读大学十多年来从未去过的两个郊区。之前因为工作原因也去过几大新城、崇明岛这些更远的地方,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些都是它者,只是我远远观察、研究的对象,和“我生活中的上海”有区别。就像大学时宝山、奉贤的同学回校,都会说“去上海”。这一次它们对我不再是景观,将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看着眼前这个“幅员辽阔”的城中村,四处溜达、随地趴趴走的土狗、单元门口的菜地。我真的要搬到这里来吗?
是离开“上海”,搬到村里,还是索性回家呢?
04
对一个不爱记录生活的人来说,购物软件是个很好的回顾自己生活轨迹的地方。打开淘宝的地址管理,属于我的收货地址有十四个。我数了数上海的居住地址,这竟是我第六次搬家,这是我在上海的第八年。在这里我住过五个房间,平均居住时长两年,最短的半年。回想起来,频繁搬家的原因,除了这一次因为房东原因,其它每一次搬家都与工作变动有关,或者更直接的,与我薪水的涨跌有关。
29岁,很多人可能考虑“逃离北上广”的年龄,我从老家来到了上海。本科毕业时想都没想直接回老家读研、工作,记得在老家工作的几年,曾经向朋友发问:生活难道就是这样吗?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饭,周末跟朋友聚聚。日复一日。朋友说,生活不就是这样。那时候跟领导闲聊说,我想要动荡的生活,安定的内心,但我现在拥有的是安定的生活,动荡的内心。后来我就离开了,回到读大学的上海,回到读大学的学校。
刚来上海薪资大跳水,当老板提出暂时只能给我这么多时,我没有犹豫一口应下。预算有限,租房没有太多选择,又是第一次租房,丝毫不懂各种注意事项或避雷。首要条件是方便上班,于是租在学校对面的工人新村。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独居,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一切都很适应。除了房子太破——相比于自己家——但有两面墙开窗,通风,采光都不错。
住了一段时间后我才注意到这房子朝东和朝北。清晨,东升的太阳从东面的窗口照进我房间,我喜欢一大早起来靠在窗边的沙发上,看阳光从身后照亮我手中的书页。很快太阳会离开,而我去上班。我也经常站在北面的窗口,看阳光照射在对面楼上形成鲜明的明暗线,就像大学时,常常站在图书馆的高楼上,看夕阳给对面小楼的消防梯画出美丽的光影。现在,图书馆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仍然可以随时登上九楼,站在同样的位置,继续欣赏我最爱的那幅画面。“我又回到了这里,真好。”
读书时,我曾在这里写下,希望像路易斯·康一样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现在换了一种身份回来,依然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在这里工作很自由,我自己安排时间和工作内容。因为住得近,房子又太小,我索性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办公室,常常成为每天最晚离开学院的人。
05
“还有一个房子可能符合你要求,要不去看看?”中介小哥看我犹豫不决,翻出手机里另一个房屋视频给我看。房间不大,对我来说厨房太小了,可能不到一平米,但整个房间看起来很干净简洁。
“看起来还可以,先去看看吧。”
又坐上中介的电动车驶上了宽阔的马路。郊区的路像浦东,是我不喜欢的宽阔马路。不同的是,这边马路上没有川流不息的车辆,周边没有密集的高楼,倒是时不时突然出现的河道提醒着上海也是江南“水乡”,在市区这种印记大约已化作了各种“浜”。
电动车开进了一个小区,正儿八经的现代小区,有中心花园,一排排大约七层的楼房。我跟着中介走上楼,一梯两户的户型,打开入户门,却又是一条内走廊,两侧各有三户。其中一张门大开着,我们走进去,如视频中一样,进门搭了个小台算是厨房,没有燃气,旁边卫生间,一间卧室。书桌,床,衣柜。大大的朝南的窗户。
“是民用水电吗?”
“是。”
“这个衣柜坏掉了,可以换一个吗?”
“我问问房东,应该没问题。”
“我要走去地铁站看看,测试一下要走多久。”
“我跟你一起去吧。”
地铁站离得不远,站旁又是一条河,以及面积十数倍于市区街心公园、满目绿色、盛开着姹紫嫣红的花的公园,一个人都没有。这天天气很好,晴空万里,蓝天白云,绿树鲜花,像回到了小朋友最朴素的图画中。房租比我预想低,我想,这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了。
回去便签了合同,跟中介约好他找房东帮我把衣柜换掉,第二天我来拿钥匙。
06
上海的租房市场催生了大量租了大套间再改造成若干一室户的二房东,这种租房特别容易出现各种问题,但也感谢二房东,给沪漂打工人提供了相对负担得起的体面居所。回学校工作一年后,老板给了我新的职务,以及不止一倍的涨薪。恰好租约到期,我豪奢地把租房预算也翻了一番,搬去了梧桐区的一室一厅。
终于住到了小马路旁梧桐树下,像是终于进入了“想象中的上海”。与许多人一样,我也不能免俗地觉得这是上海最美的区域。搬家不久后的某天我下班回来,从地铁站出来,转弯走入被悬铃木冠交叠覆盖的小马路,“城市母体”这个词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我感觉自己被拥抱了,被笼罩了,被保护了,它安抚了打工人疲惫的心。
这又是最富情调的区域,还记得跟朋友说搬到此区的理由,是“夜里喝完酒后可以步行回家”。晚上能随时出门,家附近酒吧喝上一杯再慢慢晃回家,这就是我理想中都市女性的生活方式。我仿佛看到自己在一步步接近理想生活。
这次的房间很大,卧室装修成榻榻米风格,有满墙朝南的大窗。拉上格子门,便是个简单、禅意又安宁的私密空间,物品全都隐藏在两侧推拉门之后、榻榻米之下,整个房间只见到一张薄薄的床垫。
有阳光的日子,光透过白色纱帘晕染开,温柔地铺进来,我时常靠墙坐在窗下看书,脑中出现的是《情书》里,站在图书馆窗前读书、在飘荡的白窗帘中忽隐忽现的“世纪末的美少年”藤井树。
但同时,我的工作也开始不顺心起来。问题出在哪呢?
也许是我开始要承担起公司经营的担子,但公司没有稳定的业务和收入,于是我每天睁眼就开始愁钱;也许因为合伙的两位老板理念不同,一个要创新,于是我找来的项目他都看不上,不愿接,另一个却追着我要盈利,要我快快自负盈亏,不再依赖母公司的资金投入;也许是做了许多项目,耗费了许多心力,却只看了个热闹后就不了了之,获得一种薛定谔的成果;也许,就是单纯的我能力不够,无法做好这种种事情。我开始质疑起自己工作的价值,我在这里做什么?每天忙进忙出,像在忙着缝制一件皇帝的新装。
曾经想要工作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我,现在连工作到下班时间多一分钟都不愿意了。我开始厌倦一切,厌倦出去找项目,厌倦去社交应酬,厌倦去参与新的项目,厌倦坐在办公室参加或组织会议,甚至厌倦走入办公室,抗拒走出家门。我厌倦并且疲惫,工作更忙了,而我没有充分的理由停下。每当经过学院大厅,我总默默许愿,让我在这里原地晕倒吧,大张旗鼓地倒下,我就可以休息了。
大概也算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久后工作时腰疾复发,几乎无法行走。我以“休假or辞职”为条件获得了一个月停薪留职回家养病。躺在我静谧的卧室中,静音了手机,每天上午躺着看书,下午趴着画画,屏蔽了所有工作相关的声音,一丝一毫也不想听到。这是我工作几年来最松弛的一个月。又过了半年,我终于辞职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裸辞,以往我总是休息一两个月或者更短,然后马上去找下一份工作。然而这一次,我第一次对工作这件事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和质疑。我在做什么呢?我在创造价值吗?我一直都把这家公司当做自己的在经营、在操心,但我费了这么大劲,既没有成果,也没有被认可。我的价值在哪里?
我的价值在哪里?这是在这之后没有工作的一年半、甚至持续到现在,我对自己最大的质疑。我试图去约一些许久未见的朋友聊天,但好几个人上来都先问,你现在在做什么呀?当听到我自嘲地说我没有工作,甚至有人直言不讳说,那等你找好工作了我们再约吧。
没有工作,就连与我见面都是浪费时间吗?没有工作,我就是个没有价值的人了吗?我是谁,必须用工作才能定义吗?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这愤怒却不知该指向谁。
我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也失去了力气。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做。
没有收入的我无力再承担高昂的房租,又舍不得离开承载我理想、给予我抚慰的梧桐区。于是我又一次搬家,搬到了同一街区一间很小很小的房子里。
07
隔天一早,我给中介发消息,约他下午一起去签约的房间,确认按照之前的约定换好了衣柜,顺便拿房间钥匙。结果中介不回消息。我打电话过去,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气,不同于之前的殷切,电话里只有懒洋洋的一句“喂”,我便预感情况不妙。
我说明了来意,指出他前一天允诺今天去给我换衣柜,对方半晌无声,末了应声,“嗯,然后呢?”
“我联系了房东,他说他没有答应你。”
“哦,我给他打电话。”
又等了一个钟头,没有答复,电话也不再接。我再联系房东,得到的仍是他没有答应更换衣柜,但可以替我修理。
我叹气,好吧。
然而当我取完钥匙返回路上,跟房东询问如何缴纳电费水费,却又一次被冲击——
“你这电费要一块三?!水费你是说十块吗?!我问了中介他说是民用水电!”
“这都是民用水电。你该问他多少钱一度。”
“但你这比商用都贵啊。”
“这边都是这个价格。”
我无话可说,甚至感到一丝荒唐,那天的中介嘴里居然没一句真话,而我居然都信。
常在河边走,终归会湿鞋。令我自己都有些意外的是,到了这种时候,原本因为不得不搬往郊区产生的自怨自艾一点都没泛起。我感到恶心和愤怒,却仍然冷静地盘算了一下潜在的更多坑,比如中介说可以养狗,签约后房东却给我发来“入住守则”明令禁止。为了避免未来的麻烦,我决定及时止损,付出的一个月房租就当买教训了。
如果人生迟早要栽跟头,这跟头还是早些栽的好。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否则就如我这样,人到中年,没能安稳地生活在自己房子里不说,还不得不为了最大限度降低房租开支,只能跑去这么偏远的地方、找这些算不上正规的渠道、租这些被改造得七零八落的房子,然后被骗。
顾不上自怨自艾,我马不停蹄重新开始找房。
08
是不是失望出现太多,人就会变得疲惫而麻木呢?
自从住过朝南的大房间后,我就再也不想住进其它朝向的房间了。虽然降低预算换小房间,我也坚持把朝南列为硬性要求。
最后找到的这间屋子,勉强满足了我的基本要求——比如有空间铺开一张瑜伽垫。但它实在太小了,连带着唯一的那扇朝南的窗户也很小,我几乎想把它称作一个洞口。那一年多的时间,我也的确像一只小动物蜷缩在大城市的小小一隅,在自己的小小洞穴里冬眠一般,不想工作,不想见人,不想与外界联系。只在每天清晨和深夜,这个城市醒来之前或即将入睡时,悄悄探出洞口,走上街道,呼吸一下城市的空气。
在这个小小的洞穴里,我又是自由的。我的生活很规律,依然早起,运动,看书,画画,做饭,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偶尔打开一瓶红酒,边喝酒边一口气看完韩剧《酒鬼都市女人们》,看她们在屏幕里醉酒发疯,我在屏幕外晃着酒杯笑得在地上打滚。
如果能一直待在这个洞穴里,大概也很好。
这段时间里,我一个人背着包去西北走了一个月。那个时候的世界,四处空荡荡。我在起伏无边的沙漠看日出,在荒凉壮丽的魔鬼城看日落,在空旷肃穆的古寺听风沙伴着诵经,在广阔无垠的马场骑马,最后飞到北京,登上了蜿蜒雄伟却杳无人烟的长城。我忽然意识到,在这样辽阔的空间中,人会变得渺小,而心会开阔。那些快乐、痛苦或者执念,全都变得不起眼,塞在心的一个小小角落。可当蜗居在一个狭小的房间,人就会变得很大很大,眼中所见只有自己,那些欲念、痛苦,充满了这个房间的每一寸空间,叫人无处可逃。
一天我挤在狭窄的窗前,对面是三层高、有老虎窗的弄堂民居,天空阴沉沉的,忽然一群鸽子从屋顶掠过,很快又折返回来。那一刻我想起了《长恨歌》的开头——弄堂,闺阁,鸽子,王琦瑶。长镜头从高处的俯瞰一步步拉近,落到一个具体的小姑娘脸上。这是我最早对上海的认知之一,大概隐约中也牵引着我来到了上海。我第一次想,我还应该待在上海吗?
人们选择上海的理由总是相似的,工作机会多——这一条对我来说似乎已不成立;对下一代教育资源好——我没有下一代,大概也不会有;文艺生活丰富——工作太忙的时候压根没时间去文艺,当我终于停下来有了时间,却不得不为了省钱而紧巴巴地放弃了要花钱的文艺。在这座城市我几乎没有朋友,心理咨询师说我与世界没有连接,我想了想,如果真要离开,有几个人我需要约一场践行的饭局?那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我想了很久,想出了最肤浅的理由——这里的街道很美。
每个清晨或夜晚我钻出洞穴,好像只是为了再看一遍街道的美。这是我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似乎还能与我产生关联的美。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因为相信还会有好事发生,还有美好在前面等着。为了这个希望,才能产生等待的勇气和坚韧。我看到了街道的美,它让我觉得这世上大约还是会有些美好的事物与我有关的,我还可以再试一试。
09
大约蜷缩了九个月,某个普通的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醒来了”——睁开了眼,重新看到了周围,看到了生活,混沌的大脑清明了。又过了两个月,觉得自己做好了准备,走出家门不再那么抵触和抗拒,可以重回社会了。
我读到了一本书,它回应了我对工作的每一条质疑和愤怒——
我活着就必须工作吗?——“要么工作,要么死亡”;
我是什么人是被工作定义的吗?我不工作我这个人就没有价值了吗?——“工作类型决定了他们在生活中、在’社会‘中的合理地位,工作是决定社会地位和自我评价的主要因素。”
为名为利为喜欢,什么都没有的话工作的目的是什么?——“工作本身就具有价值,是一种崇高且鼓舞人心的活动。……即使你看不到任何(尚未得到的或不需要的)收益,你也应该继续工作。……工作伦理的幌子之下演化出一种纪律伦理:不用在意尊严或荣誉,感受或目的——全力工作就好,日复一日,争分夺秒,即使你完全看不到努力的意义所在。”
大概每个人都会经历“质疑、理解、成为”西西弗斯的过程,我终于认识到这也许是我作为一个平凡的现代人逃脱不了的命运。我重新走出家门,回到职场。找工作很顺利,但工作不顺利。半年时间我做了两份工作,短的两周,长的四个月。我开始意识到有些事情永远改变了。
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主动、热情,把每一份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去投入。当领导突然塞过来一件未做过的事情,我不再视作一个有趣的挑战,而只感到烦躁和抗拒。曾经同事劝导我:责任感少一点,成就感多一点,现在我只想赶紧敷衍过去下班回家。更糟糕的,我觉得自己变得小心翼翼,自卑自怜,在每家公司我都觉得自己是那个需要服务好所有人、同时可以被任何人差遣和被任何人无视的灰姑娘。这让我逐渐变得敏感、尖锐和暴躁。
在又一次离职的同一天,我接到了过去合作方发来的工作邀约。工作从项目到岗位都是我感兴趣的,领导是过去合作过的人,当时相处还算融洽。这次似乎该是转机?我终于可以重新稳定一段时间了吧?
10
找到新工作的同时,也获得了比之前都要高的薪水。又可以拿出更多的钱来租房了,我决定离开蜗居两年的小小洞穴,回到人类世界。但是经过这两年的动荡,我不再有之前那样,涨了一倍薪水就敢把预算翻一倍的勇气和对未来的信心。我变得更谨慎,更小心地掂量我手里的每一分钱。
在黑乎乎、狭小的洞穴里蜷缩了两年,这一次我再次重申了我的要求——朝南,采光好,我迫切地需要一点阳光。找了相熟的中介帮我推荐房屋,因为对他的轻信,我没有自己确认房屋朝向,直到签合同时。
我签完名字交给房东,然后和中介一起站在窗边,等着房东签完。已是晚上,窗外完全黑下来。短暂的沉默时间,我无意识地掏出手机打开指南针,瞟一眼,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脑中把东南西北的英文单词迅速过一遍,没错,N是北,这个窗户是北向的。我举起手机给中介看,轻声说,这是朝北的!他看一眼,略显抱歉的口吻:“啊,记错了,不好意思。”我没有继续说什么,移开目光,看向蹲在地上签字的房东,无声地,眼泪刷地流下来。
当无所依傍时,人就很容易迷信玄学。比如这一次,我想我有一个好的重启了,我可以回归“正常”的轨道了,现实拍了拍我,教我一个词叫“南辕北辙”。
工作还算顺利,顺利是因为,这里压根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管。进来之后才发现,之前谈的工作内容几乎是幌子,说是让我做项目主力,其实只是让我帮这位负责商务的副总做助手,整理文件、写写标书。我提了几次我想做项目,于是她慷慨地让我去旁听项目会议,或是扔几个陪标项目给我。我对工作已经没有太多发展要求,轻松,不加班,还能接触一点项目,我已经满足。其它时间,我在这里看书,看论文,顺便考了雅思。刚工作了几个月,董事长和别人合资了新公司,副总要我跟她一起过去。先参与了几场会议,我表示我不想去新公司,可否留在原公司。那边不是我有经验的领域,也不是我想做的岗位,更重要的,我感觉自己跟那个氛围格格不入。
如此拖延了半年,副总跟我说,我必须过去。虽然“否则”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我感觉另一个选项也只有辞职了。更甚的是,原本让我去的是与我过往专业还有点相关的设计管理岗,等到我真的过去了,被告知设计部人员已满,安排我去招商部。我目瞪口呆,回头来问副总:
我没做过招商,我也没有资源。
没关系,不需要你有经验,你就做做美工,帮他们美化下PPT就可以。
既然不需要有经验,为什么不招一个求职意向对口的毕业生就好?当初我应聘的岗位是做设计、做策划。为什么放着我一个有经验的策划不用,招新人来做策划,反而要我去做没经验的招商呢?
副总笑笑,不置可否。
就这样,反抗无效。我莫名地转到了一家新公司,被安排在一个可有可无的岗位上。后来我才明白,在这样的公司,个人意愿和价值是不被尊重的,也许在“真实”的职场,谈“尊重”本就是一种奢侈。
11
在这里,之前那种“可以被任何人差遣和被任何人无视”的感觉又回来了。部门有五个人,除了我,三位“总”,剩下一个怀孕生育休产假,于是所有零碎活儿都扔给我。经常部门经理开完会回来,还没回到座位上就边走边说,S,又有一个事要交给你。几个月后我才意识到,这里最重要的工作技能,是把活儿挡回去,甩出去,或者拖着,或者敷衍;最重要的工作内容,是“揣测上意”。不得不又一次感慨,工作这么多年,我竟然才领悟到这一点。
我的脾气日复一日地暴躁起来,开始对每一句“又有一件事要交给你”、“你去把XX做一下”格外敏感。每天处在一种应激状态,时刻防备着又被人甩活。终于有一天,还记得是4月1日,一个并不愚人的周六。工作日的负面情绪还没能消化掉,我坐到离家不远的一家书店,借一个全新的环境和阅读带我逃离现实。正看着,微信跳出信息,部门经理在群里给一个同事派活,同事马上回一句“我不在家,手边没电脑”挡掉了,经理便@我,我也有样学样以“我也在外面”回绝了。
此时应激反应已然出现,我开始气血上涌,心跳加速,愤怒的情绪在脑中翻涌。正当时,第二条消息又跳出来,经理给我派来另一件工作。大脑中愤怒的火星瞬间霹雳啪啦全炸开了,我产生了一阵晕眩,呼吸急促。当时手中正捧着一本佛像的图册,我努力盯着眼前菩萨越来越模糊的面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却怎么也无法做到。脑海中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我受不了了,没完没了了,我受不了了。我不要再见到下周一了,下周一我还是没法摆脱这些事情。
我起身把书放回原处,攥紧拳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走出书店回家。一路上恍恍惚惚,再看不到周围的一切。我问自己,如果生命在今天终结,我还想做什么呢?我已经太久没有任何“想要什么”的欲望了,费力想了很久,决定吃点好吃的。于是掏出手机,翻了翻外卖软件,决定点一份寿司。寿司对我来说有点贵,平时舍不得点,但是今天,可以奢侈一下了。
到家,寿司已经送到门口。我拿进屋,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没有点更奢侈的大拼盘,仅仅选择了能每种口味都尝一尝的分量,有我喜欢的鳗鱼,蟹籽。我把酱汁倒出来,甚至没有坐下,马上塞了一个在嘴里。酸酸甜甜,清爽的口感,蟹籽一颗一颗在嘴里爆开,“真好吃!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事啊。可是,我也到今天才舍得点这盒寿司。这世上的好事,果然跟我没太多关系。”
我拉出椅子,坐下一边吃,一边开始整理自己的各种账号密码。先把银行卡列出来,然后是一些基金、保险的APP。一条一条写着,没多久就开始不耐烦。寿司吃完了,我开了一瓶红酒,又砸了一个空酒瓶,哐嘡一声清脆爆裂,像提前为我庆祝。我捡起一块碎玻璃,把余下的清理干净。躺到床上打开投影仪,开始边看电影边喝酒。
电影是《下一个素熙》,一部韩国电影。讲述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孩,做了客服后,最终因受不了职场制度性的欺压而自杀的故事。我一杯喝完又倒一杯,情绪渐渐跟着电影高涨起来。第一次自杀后的素熙被爸妈从医院接回家,在回家的车上,素熙小声说,妈妈,我想辞职可以吗?车里沉默了片刻,前排的妈妈问,你刚刚说什么?素熙撇撇嘴,仿佛自言自语:你明明就听到了。看到这,我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你明明就听到了。那么多人都听到了,可是没有人回应我。
我仰起头大口大口喝着红酒,红色的液体流下来,蜿蜿蜒蜒蔓延在手腕上。
不知多久后我醒来,强烈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我第一时间想起《下一站,天国》和《重启人生》里的画面,“这就是死后的世界吗?”我自问,然后睁开了眼,定一定神。发现天已经亮了,昨晚没有拉上窗帘。我伸手拿过手机看看时间,4月2日的早上,打开微信,看到坂本龙一去世的新闻。
“好荒谬。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却还活着。”
这之后,仿佛一根筋从我体内抽走了。我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情绪,而是默默接受了所有扔过来的事情。说什么,我就做什么,有时也会小小地反抗,先拒绝,然后私底下做好,以免最后差事还是落到我头上时打乱我的工作节奏。坚持了半年,在操办完公司的一场大活动之后,在我的工作成果又一次被分给了其它同事后,我最终辞了职。部门经理甚至没有回复我的辞职邮件,递完辞职邮件后的周一,当我一如往常出现在公司时,她惊讶问我,你怎么来了?我故作惊讶,你没有回复我呀!她呐呐,我以为副总回复了你。
我彻底地厌倦了上班,甚至觉得对这事产生了创伤性应激障碍。我厌恶看到所有关于职场的社会讨论,关于工作的话题。以前关注的那些与我工作领域广泛相关的播客、自媒体,再也不想打开。
一个曾经想将生命奉献给事业的人,终于被工作杀死了。
12
三十五岁以上的人,一方面好像已经社会性死亡、是社会弃子了,另一方面,人的寿命越来越长,我才过完人生的一半不到。余下的半生该怎么过呢?这余生还值得过吗?我毫无头绪。
去年,在国外多年的亲戚问我还想不想出国?我想起毕业的前几年,也曾几次想要继续出国念书,满腔热情地考了托福,考了法语,去研究学校,打听信息。因为家里无法负担学费,我也没有存款,又没有信心承诺家人我能在毕业后收获能匹配付出的回报,最终一次次放弃。这一次,我看了看自己的存款,接下来一年省着花,也许我能应付一个低学费的留学。这是目前我唯一能够想到的路。
于是为了省钱,我又开始了搬家。
辞职前,我养了一条小狗。一个多月大的小狗,我给它取名“太阳”。太阳是一个顽皮又黏人的小朋友,它的到来就像一道强烈的阳光照进我死水般的生活,我时而被它气到爆炸,时而又能快乐地欺负它,跟它打架。我想,热闹繁华的城市生活已与我渐行渐远,那就找一个能让小狗开心玩耍的地方吧。
经历了一次被坑后,我来到另一个区,重新找了一个中介,坐上他的电动车开始了又一次看房,这一次,不费力气就遇到满足我所有要求的房子。它有宽敞通风的厨房,干净明亮的卫生间,更重要的,有着几乎满墙窗户、朝南的大房间。不提远离市中心的地理位置,这大概率将是我在上海住的最好的房子。为了谨慎,我详细地询问了租房的各种细节,并要求一项一项明确写入合同。中介佯装不满地吐槽:你看,你对我处处防备。我笑,体谅一下,我刚被骗了一次,损失了一大笔钱呢。
搬家后的第三天清晨,我带着太阳出门散步。发现小区旁边紧挨着一条河道,河道两侧是广阔的绿地和树林。我松开小狗的绳子,它欢乐地窜出去,在草地和灌木间蹦来蹦去地撒欢。下了连续多天的雨,空气中是湿漉漉的植物和泥土的气息。
我走在茂盛的林木间,深深呼吸着清新的氧气。想到了小时候,也是住在这样草木葱茏的地方,每天都去爬山、爬树,在草地上奔跑玩耍。曾经一位做户外的朋友对我说,你不会被击垮的,因为你在大自然中自由地长大,这种童年经历可以滋养你之后的所有人生。在热闹拥挤的市中心生活多年后,小狗又带我回到了童年的地方。
河道水面上闪动着跳跃的金光,我回过头,清晨的太阳不知何时已悄悄升起,和煦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照到了我身上。
这会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个住处吗?我不知道。我的下一步该走向哪里?我也不知道。
29岁满腔热情重返上海时,我不知道后面的路会这样波折。20岁写下向路易斯·康看齐的誓言时,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彻底站到它的对立面。过去这些年唯一让我确定的,就是生活永远在变化。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只能继续走吧,别回头。
写作手记
这些年,逐渐失去了对外袒露自己的表达欲和勇气。一个人的生活大部分时候寂静而沉默。乏善可陈的日常,一事无成的人生,似乎无可诉说,也不值一提。但我总想回头看看自己走来的路,到底是在哪里走岔了道,走到了今天这个位置。回顾一场失败是羞耻而沉重的,好在这场回顾之旅有人鼓励和陪伴。
曾经有人跟我说,生活是一段一段的。写完了这一段,就可以封存起来,开始下一段生活。告诉自己: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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